【周叶】笑红尘 （五）
（五）
叶修醒来时暮色已近沉落，四野天光向夜，晚风穿于林中，拂来山野之地的湿润阴凉。
周泽楷坐在不远处树下，视线沉入林中，不知在想什么。他感知叶修醒来，于是看了过来。
叶修背后窜过一阵凉意，竟被他此时目光激起战意，立即清醒过来。
周泽楷与之前不太相同，瞳仁之中光彩窅然，如同极夜之时辰星点染，又因温柔沉默的本心而全然收敛。
“小周。”叶修轻轻眯了眯眼，努力让自己的本能做出妥协，忽视这种如芒刺在背的危机感。
周宗主“嗯”了一声，又轻声问：“走？”他此时状态已藉由方才的短暂时间调整至巅峰，若非各家宗主亲至，哪怕多位道君合围，未必落得下风。
叶修起身走向他，无可奈何地说：“你在想什么。哥不是走到哪里都踢馆。”真是平白无故的两个时辰。
周宗主再次说“嗯”，又接一句：“好。”
话少，人帅，实力无解，不问缘由的信任。叶修头疼地觉得若有世间任一人知他此时享受的待遇，必定嫉妒到提刀来见。
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城门去。
周泽楷行事从来安静低调，此番却亮了轮回宗主道法纹印，在天空之中现出金纹璀璨的腾云之龙。
北境第一重镇举城皆惊，半刻之后，三重城门自正中开启，火把点亮城墙与建筑，次第蔓延，汇聚向巍峨之城的正中。
各势力首领聚于城中广场，目视周宗主缓步拾级前来。几方见礼对答，互问安好，确认了一些前次议过，本会由江师兄代为出面的要事机宜。此后才问道，忽然来访可有他事。如若只是路过，难得一聚，不若与各家一宴。
周泽楷答另有一要事需办，若有求列位，必当直言。
北境风化豪迈，众首领习惯他次次逃脱，难得竟然真的有事，轰然大笑，皆满口应下。
叶修被他裹了遮蔽道法，安逸地跟在他身边，有趣地看这少话的轮回宗主和众人斡旋。
待到周宗主告辞，恰好一个时辰。
叶修打趣他告假也不忘本职，周泽楷说只是其一，其二是无人敢用道法查探他身边。
“难为小周折腾这一番，把我顺进来。”叶修得了便宜，还懒洋洋地卖乖。他没有宗门，也没有寻常文牒，路上还在想要不要让沐橙做一张来，免去被盘问扯谎的麻烦。
周泽楷说：“不麻烦。”心中却不由得顺着叶修的话想了一瞬，若是真的由他顺，就带回轮回去，关起来。
这位年轻的道君念头顿了顿，连忙将关起来三字从上一个念头里删去，又问一句：“找什么？”
叶修那双好看的狭长眼睛眯了眯，老神在在地又摸了烟杆出来提在手里：“找几件需用的宝贝。”
周泽楷顿了顿：“拍卖行……？还是逛街？”
如若是寻常宝贝，倒也好说，若是需竞价的珍奇之物……前辈看起来就没带钱。
叶修回答他：“黑市。”
带着轮回宗主去黑市，叶修大约是第一个。各势力都知有此一行存在，而又都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，相互牵制，谁也无法全然掌控，这才成全了一方地下王国。
周泽楷当然知道地下交易存在，却当真从未来过。叶修带着他在城中七绕八绕，遭遇了十余次此路不通重走一遍，最终来到一处繁华的市井夜市。
路上叶修买了些零食给他，周泽楷咬了一口裹着芝麻的面团，吃到内里清甜的黑芝麻馅，又被叶修递过来一串红柳串着的烤肉。
前辈真好。周泽楷冒出这个念头。好吃的烤肉下嘴，沾了一点油星，谪仙一样引人瞩目的道君沾惹了人间烟火气息，俊逸的眉峰舒展。
叶修随手帮他擦了擦嘴角。周宗主被他修长手指抚过嘴角，本能地追逐那点微凉的温度，在叶修收回手指的一瞬，湿润的唇擦过了他的指尖。
周泽楷抬起眼睛，深不见底的纯黑之渊映照着街市灯火晕黄的柔情。叶修与他视线相触，纵使铁铸心肠，也难免动容，却也只能笑了笑转头，继续就着另一手的烟杆吸入烟雾。
周泽楷跟着叶修慢慢转悠，一路进入人流涌动，比肩继踵的夜市深处。在一处临着河道，仿佛与民居相接的街巷入口，叶修给了蹲在道边的老人一点烟叶钱，从他身边走过，带着周泽楷穿过街巷入口，路过百余米并无灯火的深巷，这才又是一段截然不同的河道。
各色扁舟木船占据一里有余的水面，船头悬挂的飘渺灯火连成黑暗之河上虚幻的千家晚辉，船与船相接，舟与舟相连，踏板接续的水上集市，随夜色沉浮，喧闹又与世隔绝。
周泽楷未曾到过此地，叶修带着他，一家接一家地扫过去。各家店主多的是说不出来由的奇怪物件，有的大有来头，有的虚张声势，周泽楷识得一些，又有大多不识得，还待叶修慢悠悠地讲与他听。人间历数千年的渊源祖史，各派不为人知的争斗秘辛，叶修就如同一部庞大的旧典，多问问他，能得知许多有趣旧事。
期间叶修忽然看到了一枚时间久远的陶土香瓶，只有拇指大小，内里封存一粒至纯至臻之火精。店主开价极高，却被叶修半几句话杀得毫无招架之力。
“此上所设禁制芜杂难懂，即便各家称圣称祖的人物，又有几人能解得开？即便解得开，谁会去耗此等精力？若是解不开，不过就是个好看的摆设，你这价码之高，又当真值得？”
周泽楷从未见过这等层层递进的杀价逻辑，只老实地在一边听着。
结果店主思来想去竟觉有理，总之放着也是放着，遂折价一半，卖给叶修。叶修没有钱，大方地给了店主一截早已绝迹世间的巨乌之骨，此物雕琢法器乃是上佳良材，更可为剑修的本命灵剑开刃。店主喜笑颜开，叶修也心情不错，并不觉得做了亏本的买卖。
因为他随手拧开那只香瓶，将蹿出来的火精喂给了同样蹿了出来的荒火。
周泽楷：“……！”
叶修弹了弹荒火，也不在意这一点儿本命道法撒娇地绕着他指尖磨蹭，好似还要。
“不要贪嘴。吃多了小周吃不消。”
周泽楷真的吃不消，这火精之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，哪怕轮回宗主道行极高，镇压此等上古遗物也耗费了十成精力。
他张大眼睛，看着叶修，额前与鬓脚透出细微的汗意，叶修懒洋洋地看着他，转身就继续往前走，却不想周宗主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难受？”
周泽楷一语不发，一点赤色在瞳仁中消歇涌动，不服管的火精疯狂挣扎，不肯就此被道君神通吞噬化用。
“难受了可吃点儿记性，别对刚认得的人这么信任。”叶修没去管手腕上隐约的疼痛，只半真半假地提醒他。
汗珠顺着紧抿的唇线滑落下来，周宗主忽然放开了他。他轻轻喘了一口气，后背汗湿重衣，发抖的指尖擦过叶修的袖口，没有再限制他。
叶修没有再向前走。
两人站在这船舟之阵中隐蔽的角落，周泽楷后退一步，凌空踏在一片黑暗的河面上，转瞬隐没了身形。
叶修倒真没料到周泽楷一言不发，转身就走。
他心知以周泽楷此时道君巅峰之修为，将火精之力彻底收归己用兴许需过得半刻，要将它制服却超不过几个呼吸。这粒火精纯度之高，兴许是哪位老祖活捉了金乌所炼。未曾想带这位小宗主逛个街也能歪打正着，也不知是否造化格外偏爱他。
周泽楷不陪他闲逛，叶修也不知为什么，没了四处转悠的心情。只寻了那几条最大的船，静下心来找他要的东西。他在这集市之中又晃悠了能有半个时辰，终于也并无所获。直到转了一个念头，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所分心：
……荒火可又要耀武扬威地蹦跶了，需也寻点零嘴喂喂小碎霜。
这个念头在心中升起，不由得又想到了周泽楷自方才至此时的沉默。周宗主早已与他换过讯符——唉，真是年轻人，说他两句，还真的生气了？
又过了片刻，叶修心中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——该不会——
他彻底没了找东西的心，自己也很快离开了集市，先去找这位不知去了何处的小周宗主。
待他真的找到时，却十分之后怕，自己晾了小周这半个时辰。
周泽楷没有走多远，或者说气力消竭，也走不了多远。
叶修看到他的时候，这位总也立在云端的轮回之主，比之真仙更为俊雅明亮的道君，如同谪落尘埃，狼狈至极。
他的长发披散，遮住了眼睛。嘴角挂着气血冲撞咳出的血痕。周身数十米的空间被碎霜之力化为冻土，连空气中的水雾，和眼底涌上睫毛的热气，也一并冻结成冰。叶修还未曾靠近他，对方疯狂漫涌的战意几乎湮没他。冰与火两脉神通在识海之内咆哮，再踏前一步，就将他撕碎，碾灭，烧灼成灰。
叶修没有贸然上前。他镇定地，近乎是冒险地闭上眼，识海相触的滔天巨浪中，他的道法如同一叶细小的光晕，触碰在荒火咆哮的锋刃之上。
周泽楷霍然张开了眼睛。
他的瞳孔缩小，随即在即将攻击毫不设防的叶修的一瞬，发出痛苦的闷声，将全部道法尽数压制。冻结的冰痕龟裂破碎，漫涌的真火消散于无。轮回之主无声地弯腰，血痕自嘴角涌出，苍白的手指压住心口。
“小周……”叶修没有片刻迟疑，立即飞掠至他面前，周泽楷好似看着他，又好似没有看着他，视线穿透过叶修黑夜里又惊又急的神情，落在不知所归的黑暗里。
“小周，小周！”
周宗主伸出手，叶修不知他要什么，周泽楷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。冰冷的手指覆盖住被攥出的瘀痕，碎霜温柔的亲吻一并落来，再也感受不到分毫痛楚。
叶修怔在了原地。周泽楷将额头抵在他肩上，终于没了动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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