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笑红尘 (二）
览尘阁比起烟雨峰地势更高，苍山林海，雾气沉浮，浓云弄雨而不散，翻滚缭绕，无边苍翠如同泼墨，直去天际尽头。
周泽楷凭栏立了片刻，不能得见方才琼池，遂自去静坐了。
周宗主是客，烟雨的礼节自然不会轻慢，掌事师叔亲自交代了小辈们，这才遣他们去备着。
阁中待客的童子见他步入览尘阁，立即在堂外烹了茶，芬芳如雾散开，连仙鹤都沉醉落下，在左近徘徊，却不见他来尝一尝。
掌事师叔座下的女弟子抱来师门珍藏的贵重古琴，一门之宝，将之细心养护，静放于西阁，也不见他来试一试。
舒仙子门下的一双徒儿，送来本门正史和略有声望的翘楚弟子名册，对初次登门的年轻道君执后辈礼仪，若是周宗主认得哪位后辈，自可叫他前来，指点一二。可这位轮回宗主看起来毫无兴趣，翻也未翻。
烟雨诸位原以为周泽楷一旦静坐，没有十天半月，不会再出门。未曾想到第二天正午时分，他离开览尘阁，又去了琼池。
叶修坐在池边养鲤鱼。他应该起来没多久，看起来困倦懒惫，撑着下巴瞧那一尾小红鱼，似是巴不得它快点长大。
周泽楷走来他身边站住：“前辈。”
叶修只得“嗯”了一声，抬眼去看周宗主，这一望之间，又是愣了愣。
周宗主换了白玉冠，一袭纯白的道服罩在薄雾般的轻纱里，比之昨日那身仙风道骨，一门之主的装束，愈发显得年轻英俊。
“……”
叶修沉默了片刻，周泽楷立即重新继续他昨日失败的大业，“杭州西湖之上，前辈……”
叶修这才意识到，这位周宗主三番两次企图与他说话，居然是撞见了西湖之事。
那一日苏仙子溜出来找他玩儿，非说西湖之中楼船听雨，乃是人间最为风雅之事，于是沐橙望着窗外细雨，十分惬意地翻开一本书，而他无所事事，实在太困，就睡着了。醒来时身在一酒楼内，面前布了一桌好菜，想是苏仙子游了湖还不尽兴，要再来尝一尝美食。
他看着色香味鲜，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犯困，却才意识到自己醒来的缘由——沐橙在与人隔着雅间争执。
此时虹销雨霁，他二人临窗而坐，楼下自是湖水，身侧即为天光，酒楼中他人隔着镂空雕花的槅门，只见得苏沐橙影绰身姿，不可得知是哪家女修驾临。
“大庭广众之下，行为不逊，口出狂言，我教训你又如何？还定要是你家前辈，才可教诲？”沐橙神色平和，语气也轻缓，自是百年岁月，见惯了此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弟子。
酒楼中那不知是何门派的弟子兀自不肯住口：“如何断定我等出言不逊？如今四海安靖已有两百年，轮回之渊占尽天时地利，却不见门下弟子出山，扶助万民。周……周宗主这当世第一的名头皆因两百年前浩劫再临，到得此时，谁知是否仍做得数？说是人心所向，向的是实力，还是人气？是来日，还是过去？我等自有不服，前辈却不允言！”
苏沐橙眉心一蹙，已然略有不悦。待训斥这狂妄小子，却见叶修若有所思，替她接了这一句：
“人心向的不是来日，也不是过往，而是予民安靖之能。你此时能在此地喝酒会友，自有周宗主昔日力挽狂澜之功。”
“旧年往事，世人皆说，真假又有谁知！轮回宗主从不论武，你又怎知他不是空有其表，沽名钓誉——啊！！”一声惨叫终结了这场争执，同桌的弟子惊怒地瞪大双眼，霍然起身，手执法器。原本战战兢兢看仙家争执的普通游人惊惶失措，有一孩童大吃一惊，从座中向后倒去，眼见就要摔落着地，母亲大急，伸手去拉也已晚了，然而温软绵和的仙家之力托他一托，让这小孩有惊无险地飘飞起来，落回母亲怀里。
叶修这一手教训不可谓不狠，这不肖狂徒两眼惊恐，捂着出血的脸颊，再说不出一个字。他心中巨骇，眼却不花，破了自己防御的攻击法器竟是一枚干果，此时已因承受不住道法两相碰撞，碎裂为齑粉。
同行有眼色的弟子见势不对，连忙制住怒从中来想要动手的同门，此人一击之下令宗门大比中翘楚弟子毫无抵抗之力，绝不会好相与。
“前辈见谅，我一行乃嘉世法台刘长老门下，冒犯前辈游览雅兴，多有得罪，还望……啊！！”
又是一声惨叫，再一枚干果敲中他颈侧，直逼咽喉，火烧火燎一般，定叫他反省三日，不得开口。
“无知后辈，法台之悲……”男人的声音平淡已极，似乎见到如此不肖弟子已不是何等令他心忧之事，“你质疑轮回宗主之能，是不是比他还更清楚，混沌饕餮武斗之时能号令多少污浊之魔，混沌赑屃怒号之下能化生多少蚀骨之风，昆仑山一役又有多少法台弟子与轮回弟子共同出战？”他那平淡音色之下暗压血雨腥风，令人惊惧，漫天战意如迎面涌来，又倏忽消散得不留半分踪迹。
满座寂静，再无一弟子敢开口。他们即便不肖，也知到此的即便不是一门宗主，也当是前辈大贤，师门中曾历此役的先辈多半寿元已尽，仙去登天。
“……不知哪位道君驾临，小子们无知，原是酒醉失言时说笑，万万不该提及一门宗主名讳。”此弟子开言时躬身揖礼，众弟子连忙跟从，无人再敢冒犯。这一番致歉比此前强了许多，似是由心悔过。雅阁之中片刻未再开言。
一双秀美之手推开门，沐橙抬目扫过低头揖礼的众人，将一枚沉浮旋转的玉符推在他们面前。
“举止乖张，不服约束，自去领罚，不到彻悟，不要离山。”
那天的后来，嘉世法台众弟子大惊，未曾想冒犯的竟是本门仙子，这才了悟她初始开言时管教提点之心。众人纵然再悔也为时已晚，只遵令回山领罚，至于刘长老愤怒气急，此为另一事，在此不提。
再之后叶某人为表惊吓了酒楼食客的歉意，请了楼中战战兢兢却不敢离开的众人，苏仙子质疑他没有钱，他只得许了新座骑，让苏仙子代为做东。
话又转回周泽楷向叶修提到西湖，叶前辈一时也不知如何接他的话，遂好整以暇地待他想说什么。结果周宗主思考了一息，补了一句：“原本说了什么？”会让你替我不平。
叶修设想他大约会问，为何帮我说话？是否也曾参战？否则为何知晓战时敌方细节？究竟是何身份？也或者周宗主至今未有道侣，在意沐橙也容不得有人不敬他，想问苏仙子是否与人有姻缘。
结果……这位周宗主想知道嘉世法台众弟子说了自己什么坏话。
周泽楷等了一会，叶修却只无语地看着他，他只好与他对视，最终叶修败下阵来，无可奈何地挥挥手：“原本没什么。说传言你风仪非凡，兴许轮回宗主天下第一的名头一半都因世间女子痴心。沐橙觉得不妥训了他们，这群小子跳将起来，讲了百倍的不敬。”
周宗主沉默一会，说：“……嗯。”
叶修听了他这一句回应，如果正在喝水，大概也得喷了：“小周，‘嗯’是什么意思？你觉得挺对？”他自见到周宗主之时起第一次笑了，连狭长下垂的眼睛也弯了弯，“难为沐橙替你不平。”
周泽楷本想说不是，又因叶修在笑，他念头一转，也不知为何没说，只瞧着他看。
小周……
小周也很动听。
叶修微笑之后又叹气，有些淡淡的无奈，注视着清幽平静，簌簌潺潺的水面，又看这水途径深潭转角，立即化作湍流，一往无回而去：“你到底要干什么？好好的名山不逛，跑来我这里，夸自己长得帅？”
周宗主知道这位不明的前辈懒得与自己谈话，却实在想不出为何。总而言之他曾经维护自己，总不会非常讨厌，还是趁此机会，能说几句，就再说几句。
“原本想借烟雨云镜，看过往。”周泽楷于是说。他自是答非所问，想不出叶修所问之答案，就转为告诉他自己为何在烟雨。
叶修没有计较他偷换了问题：“你此时好好的，可见并非忘记了生死攸关的要紧事宜，本来无妨，有何可看？”
“怎知我好。”周泽楷想了想，却只说了四个字。
叶修一时有些头疼，这可让人怎么个答法，又是什么个意思。他只得揶揄道：“天下的仙子三分之一属意于你，可算不算得好？”
“不好。”这个答案很快。快到连回答者自己都吃惊。他隐约闪过一个念头，却没能抓得分明：那又如何，不能伴我心之所爱，纵使超脱三界，身化真仙，又有何意义？
“……”
两人无语。
“……如何算得三分之一？”苏沐橙，唐柔，楚宗主，舒家姊妹？戴仙子（不记得名讳），柳仙子……还是刘？周宗主心念转了转，也知叶修是在胡扯，他只是想不出叶修为何调侃他。
结果叶前辈忍无可忍地结束了这段谈话：“去去去，前辈养鱼，不要来烦。”这小子桃花很旺，可见三分之一还说少了？！滚滚滚。
周宗主有点委屈地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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